【FB2】一千零二夜(11 12 0)

11

忒修斯……

国王回过头来,看着牧羊人吞吞吐吐地站在他的面前。

他无奈地闭了下眼,心下已经清楚,他肯定是又惹了什么麻烦了——西厢的雕塑被一群犀牛踏碎了啊,他最喜欢的瓷瓶被一只鸟征用了啊,斯卡曼德祖上价值连城的挂毯早就进了蚜虫和蚂蚁的肚儿了……

不过忒修斯也不是真的在乎,他本来就对这座宫殿没什么感情。于是他好脾气地问牧羊人,这次又怎么了。

我,我……

你说吧。

忒修斯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他的床也不要了——虽然,在这野外一般的宫殿里,他也就只剩下一张床铺啦。

但是对方说出来的话还是让他大吃一惊,

我准备走了。

什么?国王灰蓝色的瞳孔惊讶地睁大了,他怎么会,他——

我的故事讲完了。牧羊人低着头地说,我只有一千零一个故事,而且,我试了很久,发现自己也编不出新的故事了……

那你可以不讲故事,忒修斯着急地说,他无法想象他就要离开,他怎么可以……我的诅咒还——

你的诅咒,牧羊人就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过来,早就解除了。

满脸雀斑的年轻人又咬了咬牙。他之前总是想着等国王的诅咒解除就走,可是早在他为他讲过莉塔·莱斯特兰奇死亡的真相的那天晚上他就再也没变成过野兽;于是他又安慰自己说照顾完这窝动物再走吧,直到它们也都长大了;他又想着,等我讲完所有故事……而现在,所有借口都用完了。

牧羊人飞快地继续说道,生怕稍有停顿就会用完自己好不容易积攒出的勇气。

你是国王,我已经耽误了你很久。而国家不能没有国王。你应该让大臣什么的回来,把这里——他非常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王宫中茂密生长的丛林——收拾一下,然后——

国王受不了他这种离别前叮嘱的语气,近乎是愤怒地打断了他,

你不许走。

忒修斯脑袋嗡嗡作响,这才痛苦地想到这三年来除了他给自己讲故事两人之间的交往少得可怜,他只知道他是个被一对膝下无子的牧羊的老夫妇收养的弃婴,在羊群和森林里长大。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非亲非故,他到底怎么才能留住他?他——

我娶你!他忽然口不择言地说,

在话跑出他嘴边的一瞬间他和牧羊人都惊呆了。

要不他还能怎么留住他呢……他已经融进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无法想象没有他的生活……

……这是爱吗?

这不是爱吗?

而对方石绿色的眼睛里开始涌起那么多情绪,震惊、恐惧、甜蜜、眷恋、自我怀疑……他的脸涨的通红,鼻翼剧烈颤抖,好像已经忘了该怎么呼吸。

牧羊人的嘴唇张开又合拢了几次,已经完全丧失了语言功能。

不知道为什么,忒修斯此时没有感到甜蜜,而只是感到心伤。他上前抱了抱这个看起来马上就要碎掉的年轻人,小声问,你愿意吗?

牧羊人的四肢都在剧烈的颤抖,最后用一股大的不可思议的力气挣脱了出来,低下了头。忒修斯只能看到他通红的脖子、耳朵和紧紧咬合的下鄂线。

他等了等,又等了等。

他真怕他就这么忽然掉头走掉,于是只好在无边的苦涩中再一次开口,如果你非要走的话,明天吧。

今天晚上——

他好像字斟句酌,又似乎是鲁莽地脱口而出,

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

窗外的月亮正在慢慢升起……

第一千零二夜,开始了。

 

12

在很久很久以前……

忒修斯尾音拉的老长,完全不知道要讲什么。他挠了挠头发,难堪地看着对方。

牧羊人仍然满脸通红,但还是努力抬头看了国王一下,企图传递出一个鼓励的目光。

于是国王只好硬着头皮继续,

在一个遥远的国度,一个小王子诞生了。

在一个人没有故事可讲的时候,至少,他还有自己的故事。

他有着,呃,卷卷的头发和蓝灰色的眼睛。忒修斯再一次想打退堂鼓的时候,牧羊人冲他微笑了一下——虽然更像是牙关疼。

于是他只好继续——他,很喜欢他的国家,还有宫殿。那时候,国王和王后彼此相爱,一切都幸福和谐,而当小王子七岁的时候,母亲突然告诉他,他要有一个弟弟了。

于是他很高兴,也有一点忐忑……他——他一直都很想有个弟弟,他可以一起和他玩,看着他长大,他觉得自己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哥哥。

国王的目光正变得遥远,他好像在讲述里回到了从前的岁月。

在他八岁的时候,他的小弟弟诞生了。他有,几颗雀斑和一撮看不出颜色的胎毛。国王为他的诞生召开了盛大的宴会,人们都那么欢乐,一起跳舞,唱歌……可是忽然间,一个黑巫师闯入了宫殿,预言他会给王国带来灾难。于是—于是国王把他,把他扔进了河里。小王子什么也做不了,他——

忒修斯的声音开始颤抖——我的故事结束了。

不,牧羊人小声、颤抖、却又坚定地说,这只是一个故事。在故事里,一切奇迹都会发生。落入河流不一定意味着死亡,你想想,小婴儿怎么才能活下来?

牧羊人终于克服了自己刚才近乎崩塌的情绪。他知道国王的弟弟一直是他的心病。虽然他无法挽救这个逝去的生命,但是他多么希望能用故事来治愈国王的心。

忒修斯抬起头来,茫然地说,那么,或许……魔法?……不。仙女?嗯…….一群鱼吧。一群鱼托起了这个小襁褓,它们托着它飘向了下游,于是,小婴儿活了下来。

对,牧羊人鼓励他,然后呢?小婴儿被谁发现了?

被……国王苦思冥想,然后他看了看眼前人牧羊人的装束,自然地说,被一对牧羊人老夫妇发现了,于是他们收养了他。

牧羊人的脸又红了起来,好吧……毕竟讲故事的人总会从身边人身上寻找素材。

忒修斯继续下去,于是这个小婴儿在牧羊人的抚养下长大了,他开始放羊,他总是在森林里玩,开始和所有的鸟兽草木成为好朋友。他甚至开始学会了动物们的语言,而动物们那么喜欢他,于是开始给他讲世间的故事……

忒修斯感到一种神奇的抚慰人心的力量,让他生命中久久难平的悲哀和遗憾慢慢地和缓。他开始真正地沉浸在自己的讲述里,就好像只要他能讲完这个故事,他的弟弟就会真的这么幸福地活下去。

……牧羊人老夫妇对他很好,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他们满足他所有的需求,疼爱他,理解他,让他在快乐和幸福中长大了。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一张羞涩的面孔,一肚子的好故事。

牧羊人的脸更红了些,但他还是继续鼓励国王讲下去,那然后呢?故事里的人总会相遇。伤心的大王子什么时候能遇见他的弟弟?

对,大王子……忒修斯又开始陷入回忆,他断断续续地讲下去……与小王子相反,他的生活一点也不快乐。国王和王后都因为失去自己小儿子而发疯了,有时候大王子觉得自己也疯了……十六岁那年,他准备彻底离开他的国家。

记忆中的青草的馥郁开始复苏,风声在他的话语间生长,于是忒修斯自然而然地接着说,在边境,大王子遇到了自己正在放羊的弟弟,他们——

一瞬犹豫暂停了故事发展的节奏,不,在童话里相认不会如此轻易,他已经懂了,曲折的情节总是往复循环,从起至终还有柳暗花明的九曲十八弯,人们在赶往幸福的路上张望错失,路漫漫其修远。

于是他开口继续道,那时大王子并没有认出他,只是以为那是个放羊的孩子,于是回到了自己的宫殿,继续自己毫无意义的生活。

而小王子,他还在继续快快乐乐地放羊。他……额,他生活得……

牧羊人帮着国王一起继续这个故事,

他生活地很平静,慢慢辨认了鸟的种类,还有它们不同形状的蛋。

他也认识了不同的鱼群,开始在水下和它们一起游泳、游戏。他很喜欢、很喜欢潜水,有时候,他也去大海里潜水。碧蓝色的海水里有更多的鱼,还有粉红色的珊瑚,总在微笑的小丑鱼,巨大的蝠鲼,洁白的海豚。而夜晚的时候,水母和藻类都会发光,当它们求偶的时候,会在月亮下跳起一种非常好看的触须舞蹈……

对不起,我有点说远了。

没事,忒修斯说,我很喜欢,他顺着这继续下去——

而在某一次潜水的时候,这个小王子和他的哥哥再一次相遇了。他的哥哥那时候正在……

他又开始绞尽脑汁地遣词造句,在干什么呢?如果是在海上……

又是一次火光电石,记忆中鲜花的闪电映亮了大海,他恍然大悟般地说道,他的哥哥正在遭遇一场海难,马上就要淹死了。而——

风势又起,他们没有发现这来自于一只返回的鹏鸟,没有发现这正是二十年前奠定了他们命运的同一股飓风,而格林德沃已经看见了另一个老人,疯疯癫癫,满身金黄,手里拿着无花之枝,仰头朝他微笑。

——而小王子救起了他。牧羊人几乎是脱口而出。

那鲜花海难沉落的轮船致命的海藻气息,一模一样完全一样,牧羊人被一瞬的醒悟钉死在原地,发现他们正在讲述的正是一段真实的过往,因为故事从来不仅仅只是故事。在席卷上来旧日海潮的哀伤的气息里,俩人开始重新疯狂地打量彼此,就好像灵长类动物在直立行走之间就先学会相爱,失明之人第一次看到阳光,两个陌生人在世界末日一见钟情。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当时又没有相认?忒修斯浑身打颤,继续着这个故事。

因为——你没发现吗,在童话里——牧羊人心已迷醉,眼已呆痴,可是语言还是凭借着自身的惯性一纵千里、顺流而下——情节总会重复三次,骑士要遇到三次磨难,巫师要寻找三件珍宝,河神要三次提问……他们——他们必须再相遇一次才能相识。

于是——于是应预言所言的大风再一次降临斯卡曼德王国,把一个追着被风吹走的羊群的牧羊人卷进了国王的宫殿,于是火焰轻轻燃烧,书页如吟低语,故事生生不息,传奇夜夜永续。于是少年随着影子消失,美人从梦中苏醒,鲜花升天而去,黑巫师找到了三件珍宝——而忒修斯再一次被生命中郁积多时的疯狂所击中,就像是刚刚被寻觅了太久的幸福所瞬间击垮。他眼前的绿眼睛没有被河水淹没,轻柔的雀斑不会发光,卷曲的红发周围没有漂浮绽放的百合。而当他颤抖战栗的唇瓣在另一个人的嘴唇中合拢,天啊,他的口腔不是牡蛎舌头不是海葵牙齿不是珍珠,而当他灼热的手掌烫上另一个人的肌肤,天啊,他的皮肤不是月光汗毛不是青草他长着的竟然是人类的双腿而非人鱼的尾鳍。他呆呆地看着窗外的亿万星辰在眼前人的眼眸之中慢慢合而为一,成为一轮照耀千古的皓月——于是便已知晓他并非小美人鱼,也非月下的达芙妮,更不是从海浪中诞生的阿弗洛狄特,他只是他只是他唯一的唯一的阿尔忒弥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成真的美梦他形同诅咒的祝福他想要永眠的归乡,月色再一次带着古老的渴盼倾泻而下,忒修斯紧紧地捧起眼前人的脸颊,双唇贴着他的双唇颤抖:“你不是没有名字。”而牧羊人早已在预感中惊惧,在眩晕中坠落,但还是保持住了一种悬崖边缘的神圣平静,就像在聆听自己出生的一瞬轻响——

“你叫做纽特·阿尔忒弥斯·斐多·斯卡曼德。”

爱情与死亡本不存在,第一千零二夜的夜晚不需要月光。

 

万里晴空之中,正缓缓落下一束鲜花。

奎妮轻轻从虚空之梦中伸手轻点,那花瓣轻柔缱绻,变成了一只蝴蝶。

蝴蝶翩跹流连,被一团影子小心地围住,再飞出来的时候,蝴蝶已经变成了一只金红色的鸟。

它温柔地飞向两位斯卡曼德,在他们交叠并拢的手心里,重新变成一枚微微闪光的蛋。

然后那只蛋慢慢地上升,越来越大,直到变成一轮水淋淋的红日与月亮一同升起,所有的梦幻这一次都从真实中出走,过去与未来被紧紧地压入此刻离合重塑。而邓布利多轻轻挥起衣袖,把那无花之枝抛向虚空,看着它变成一整片接骨木森林。

格林德沃同时松开双手,隐形的衣衫融入空气,织成缕缕细语呢喃的清风,那块石头沉入泥地,变成股股肆意流淌的金泉,淹没了整个地狱,让那些因为鲜花季风死去的人们、被变成野兽的国王杀死的人们、黑巫师曾经戕害的人们都再一次苏醒,在金色的地底深海中欢快地睁开双眼彼此相认,像鲑鱼一样起舞狂欢。一座高高的山羊神庙拔地而起,第一次当邓布利多和格林德沃望向彼此,发现在两双眼睛之间不再有任何阻碍对方拥有彼此的理由,第一次他们知晓自己已经完全原谅了自我和对方,可这迟来的和解的重担太沉了,他们在一瞬间再次衰老了千岁,手臂伸向彼此,却在触碰之前就已经停滞——当微风再一次耳语般拂过时,邓布利多和格林德沃终于一同被折磨了彼此一生的爱情完全压垮,用死亡确保了万古长青的永恒。爆裂的阳光剥去了他们老朽的外壳,让两个十六岁少年的永恒塑像,高高伫立于山羊神庙之中,被无边无际的接骨木森林所环绕。

而在朦胧的地平线上,远处一个红发的少女正骑着山羊赶来,她神色怏怏,却哀而不伤。

一千双眼睛睁开了,另一千双眼睛合拢,所有的嘴唇都在喃喃相碰。

 

0

然后呢?玫瑰花丛间一朵小蘑菇一样的影子冒着头问,

然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远。另一片影子吻了吻他说。香气还在弥漫。

对,直到永远。红发的少女重复了一遍,从欢腾的金色泉水中捞起漂浮的柠檬花,放在两座深情对望的少年的雕塑上。

直到永远。女孩像游泳一样从一个美梦中浮了上来,轻轻在那个胖男人的脸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唇印,笑着从烤箱里取出今天的面包。

直到永远。一个遥远的国度,当所有美得令人眩目的女孩把手中花束抛向天空,它们都像小鸟一样飞走,不再回来。

可是……

……我还想继续听呢。

纽特从被子里钻了出来,睡眼惺忪地蹭了蹭正准备拿起公文的国王殿下。

忒修斯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羊皮纸,隔着柔软的鸭绒被褥揉了揉怀里的人。他用鼻尖蹭了蹭自己弟弟脸上热乎乎的雀斑,又吻了吻他乱蓬蓬的发旋儿说。好吧——那么我们可以把这个故事再讲一遍。

在很久很久以前……

 

—the end—


评论(17)
热度(52)

© 泥巴与细语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