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巴与细语

8

宫殿里又是夏天了。

自从国王中了诅咒以后，这里的人就溜了个精光。偌大的宫殿渐渐荒芜，大理石的游廊被触须卷曲的藤曼和星星点点的野花覆盖，巨大的天竺葵、蕨类植物、发光的昆虫在雕塑之间欢快地繁衍生息。

牧羊人很久之前就提出过帮国王打扫。而国王，也确实经常能看到他睡眼惺忪地拎着小铲子、水桶四处忙活。可是却眼瞧着他越弄越糟糕。

现在只要忒修斯一拉开抽屉就会飞出一群刚孵化好的雏鸟，打开衣柜发现一窝獾在丝绸袍子间睡得正香，去浴室之前要绕过盘根错杂的植物迷宫，无穷无尽乱蹦的青蛙、跳跳鱼和水蜗牛，绿藻和苔藓铺天盖地，巴洛克风格的浴缸里开满了莲花。

——再这样下去我们就都得成野人啦。

国王不高兴地从自己的高筒靴中拎出两只灰不溜秋的野兔子，叉着腰对牧羊人说。

……别害怕，牧羊人只是接过了他手里瑟瑟发抖的小兔子，安慰着它们，他一点也不危险。

……对不起？

你，呃，你昨天晚上差点把它们吃掉。牧羊人躲闪着他的目光说。

是么……忒修斯的语气冷冰冰的，可能是有人昨天晚上没有做自己该做的事吧。

牧羊人心下叹了口气，知道国王是生气了：自己昨夜一直照顾动物，差点忘了给他讲故事。

那我今天早点开始，好不好？

嗯。国王皱着下巴眼睛一亮，回过头很得偿所愿地走了，金质马刺和靴子踏着厚厚的一层苔藓，发出一点钝钝的轻响。那你快过来吧。

牧羊人看着他得意的背影，把怀里的兔子放了下来，悄悄对它们的长耳朵笑了笑。

 

…….那么，今天的故事？

国王已经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灰蓝色的眼睛含笑地望着牧羊人。

在很久很久以—以前……不知道为什么，在国王的注视下他又有点脸红。

曾经有过一个很古老也很古怪的国度。

满脸雀斑的年轻人终于捋直了自己的舌头。

在那里，女孩个个都是美人儿，男孩却丑的可怕。这就好像是一种平衡，女人越美，男人就越丑，性别差异随着遗传一代代增强。到最后已经完全成了一个鲜花与牛粪、天鹅和癞蛤蟆的国度了。

于是，在这个国家，所有的男人都仇视女人，老国王闭关锁国，不许任何女子离开国土。她们不会留下照片，也不会留下名字，只在家族族谱中被标记为一朵花，缠绕在男人的头像旁……美丽，孤独。

在王宫深处，华丽的族谱挂毯上，缠绕在老国王和他新出生的小儿子旁边的，也是这样一朵花朵，一朵美丽的紫色小花：国王的大女儿，在冷漠和无爱的宫殿中长到十二岁的小公主。

她叫做莉塔·莱斯特兰奇。

国王紧紧抓住了牧羊人的手臂，眼睛惊讶地瞪了出来，什么？！

牧羊人也吓了一惊，怎么了？

她……国王忽然露出了一种痛苦而复杂的神色。我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她……死了，被人无意中杀死了……

而牧羊人竟然笑了起来。不，当然不，他说。这可是一个童话故事，你读过多少以公主死亡作为结局的童话故事？她——

她没有死吗？国王急匆匆地问。

当然没有，她只是回到了……

别着急，我慢慢讲给你。

于是牧羊人继续，在莉塔十二岁那年，发生了她一件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的事。

那时正是她幼弟一岁的诞辰，王宫里所有的贵族都在一艘巨大的游轮上庆祝小王子的生日，莉塔抱着怀里小小的弟弟——这次宴会的主角。虽然两人待遇天上地下，但她并不怨恨他，只是被他的哭喊吵得耳膜发疼，心下有点烦躁。小公主抱着襁褓走到甲板上，惊奇地看着海面上人们为了庆祝而撒下的瓣瓣花朵。雪白细巧的橙花，如牡蛎一样开合花瓣的百合，柔润粉红、芯子金黄的秋海棠。它们都温柔地在水面轻轻打转，流动的光影色彩把水面映得灿烂鲜活，香气缠绕在一起，溶进缕缕凉爽的海风。

小公主看得入了神，而她怀中的婴儿也不哭了，咿咿呀呀地笑起来，伸着手向那一片灿烂。小公主的心仿佛融化了一样，忍不住捏了捏婴儿鼓鼓的脸颊，“你也想要一朵吗？”他又眯着眼睛笑了。

于是莉塔走到了甲板护杆前，一只手紧紧抱着婴儿，另一只手探出去费力地够一朵闪光的花瓣。

而就在她的手指碰到它的一瞬间，从船舱走出来的老国王正好看见这一幕，他愤怒地大吼了一声——

莉塔吓得一惊，松开了手指。

那朵湿漉漉的被水浸软的花朵，还有怀中的婴儿，就这样一同落进了水里。

就像慢动作一样，那襁褓缓缓沉入鲜花之下的冷酷秘境，在摇曳的花影间渐行渐远。莉塔想跳下水够它，护栏却正好卡住了她的鞋，把她残忍地悬在半空，亲自看着那个小小的襁褓如一个沉没的茧般消失不见。

在长达几小时的打捞无果后，愤怒至极的老国王下令把公主也沉进海中。莉塔麻木地任自己被绑上绳子和重石，认命般地等待刺骨的潮水淹没自己……

可是她却并没有沉没。

那些鲜花——那些可恶的、导致了她弟弟死亡的鲜花，像一筏小舟一样托起她。起初她以为这是欢庆时余下的花瓣，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她指尖碰到的所有潮水都开始开花，她脚上栓着的石头变成一朵巨大的睡莲浮水而出，稳稳地托住她。一只低飞的小海鸥翅尖掠过她身侧，瞬间落在她裙间开成一朵白色的小花。莉塔颤抖而恐惧，在馥郁的香气中恶心地想吐，就这样在悔恨与无助中顺着芬香四溢的海风飘回了大陆。

她恨这些鲜花——它们是这么冷酷、这么无情，时时刻刻都在捉弄她、嘲笑她：当她想要终结自己的生命，匕首在碰到她身体的瞬间变成花枝，毒气进入她口腔化为馥郁的香气，而吞下的金块在她嗓子变成一个柔嫩可口的小花苞。最后当她绝望地捂住自己哭泣的脸庞，她的眼泪透过指缝化成一股又一股半透明的金盏花、银百合，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被大风吹向世界各地，成为一股铺天盖地的鲜花季风，吹翻了城镇的屋顶，吹开了大海的浪花，带来一场又一场千里之外的飓风和海难。

于是莉塔就这样被困在了此地，被困在无穷无尽的鲜花和每夜的梦魇中，绝望地渴望能回到过去，去捞回那千层灿烂的绽放之下，一个小小的襁褓。

牧羊人忽然很后悔自己讲了这个故事，他刚刚想起国王的弟弟也是溺水而死…..而眼前男人灰蓝色的眼睛已经失去了聚焦，好像迷失在一段遥远而痛苦的过往之中。

牧羊人希望国王能高兴一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犹豫地，上前抱了他一下。

他感到对面男人的手指紧紧陷进了自己的衣衫，于是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脊背。

对不起……国王喃喃着说，灰蓝的瞳孔中依然迷茫而痛苦，却几乎急切地问，那然后呢？你说过这个故事会有个好结局的对不对？

是的，牧羊人安慰着他说，却感到一种感同身受的眷恋、疲倦和悲伤。他沉浸在这个拥抱里，几乎不再在乎那个故事，然后心里又是一股不是滋味：国王没有一刻能放下他那死去的弟弟，永远是他，一直是他……可他这又算什么？在吃一个死人的醋吗……牧羊人正了正神，压下心里的苦涩，继续讲道。

于是莉塔开始四处流浪。

她戴上厚厚的手套，披上黑色的披肩，沉默寡言，极少再与人接触。

她就这样，从一个公主，变成了女巫。

而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永远都陷于此地之时，有一天，在一个长满金柠檬的山谷中，她遇到了一个老人。

那老人……

牧羊人忽然一愣，或许是刚才的走神，他忽然忘记了这个老人的故事，他的名字，他干过什么，牧羊人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于是他羞赧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硬着头皮继续道，这个—这个老人给了莉塔半个柠檬。她把它用细枝挂在胸口，就像一个金色的小小怀表。

而那老人告诉她，要想让怀表转动起来回到过去，还需要一件东西。

一个指针——一个与她同命相连的人的帮助。

来自她那从未谋面的未婚夫。

一支箭！忒修斯再一次惊叹出声，原来是这样！它作了那只怀表的表针。国王垂下了头，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双手。

你—你以前听过这个故事？

不……国王慢慢地开口，因为这就是我的故事，我们的故事——莉塔·莱斯特兰奇……她曾经是我的未婚妻。我就是为此而受到诅咒变成了野兽。

天啊，我—我一直以为故事只是故事……

……那然后呢？她救起自己的弟弟了吗？

然后……牧羊人又落回一股说不出的哀伤里，弟弟，弟弟，永远是弟弟。他的语调缓慢而疲惫。当那日她走过一座森林的时候，胸前的柠檬像磁铁一样吸引了另一边狩猎的国王射出的一支箭——那致命的箭矢变成了一只旋转的指针，带着她逆流而上，飞过无数闪烁融合的光影，来到了十二岁坠入海洋的一刻。

这一次，她终于跳下了甲板，抱住了那个小小的襁褓。

她与它一同在大洋中沉没，而就在她觉得自己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她怀里的小襁褓动了一下。

那是那么轻柔的动弹，就像是一朵花在慢慢绽放。

裹着婴儿的布料徐徐展开，又像一只茧正在破壳，那婴儿——她的弟弟，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蝴蝶，温柔地抱起自己的姐姐，张开翅膀，在无数的金盏花、银百合的咸涩海水中飞出升天，在轮船上无数人们惊讶的目光里，消失在了花香永恒的明媚蓝天。

 

9

在蔚蓝的晴空里，正在慢慢地降下一枝花束。

在每一个夜里绝望的梦中，她都在坠落。而这一次，她正在飞翔。

莉塔·莱斯特兰奇在蓝天向下俯视——她看到无边无际的鲜花淹没了海洋，漂泊着几个肚皮朝上的溺水者的尸体，她看到滚滚的鲜花怒潮吞没了陆地，蚕食了海岸，她看到船帆破裂，桅杆倾倒，城镇坍圮，河水干涸。

可是这一次，她不再感到后悔，不再感到绝望。

她不再为众人感到牵累，不再自定义为罪人，不再改变一切她想要改变的灾难。

她正在飞翔，她感到如此的平静，如此的轻盈，如此的…….冷漠。

万物在她的心外，就像花开，不为任何。

莉塔轻轻地，轻轻动了动指尖。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渗出浓郁的香气，感到灵魂与肉体都像花瓣一样层层展开。

她如此的轻松、隔绝、接近空白。

她又动了动指尖。一朵坠落中的鲜花忽然转变了航向，抛弃了重力的吸引，开始错愕地、迷蒙地上浮。

几朵鲜花，亿万朵鲜花。

淹没了整个大陆的鲜花都开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飞向空中。它们一朵接着一朵，从海洋里、街道里笔直地轻盈地飞了起来，好像一群彩色的气泡，鲜花路过树冠，路过惊讶的飞鸟，路过一群一群的浮云，它们还在上升。

莉塔仰望着更高更远的蓝空，她没有看到大陆上陷入鲜花瘟疫的人们正在苏醒，没有看到她曾经的未婚夫在鲜花海难中遇到了自己的胞弟，没有看到一个山谷的老人正朝她微笑。她没有看到了她故国的所有鲜花都飞出了族谱，而家族树上每一个空位，都闪现出美的令人惊叹的女孩和她们的名姓。

她只是不断地、不断地上升……

带着隐天蔽日的鲜花群潮。

而千里之外，忒修斯第一次没有在夜晚变成一只野兽，牧羊人呆呆地望着熟睡的他，已经收好了行囊，可是又一想，等我照顾完这窝兔子再走吧。

千里之外，邓布利多正微笑而惊讶地接过天空中慢慢垂落的一枝送给他的礼物——

曾经带来了鲜花灾难的女孩，给了他一枝永不开花的树枝。

千里之外，格林德沃猛地从梦中惊醒，他凭着一股预言家的直觉感受到他一直在找寻的第三件珍宝已经被人提前发现，但在错愕和愤怒来临之前，他预先被一股在血液中炸裂的金柠檬的香气所击中，于是开始知道，拿到了那树枝的，是一位故人。

于是他展开翅膀，准备归乡。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