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巴与细语

5

你对梦境感兴趣？

国王好奇地问，

这时他们正在破败的王国的图书馆中，堆至穹顶的书籍宁谧又安详，炉火一闪一闪地漾动着，而牧羊人和国王盘腿坐在长出青草的木地板上，如同坐在微风闪动的户外，面前摊开的全都是关于梦境研究的书籍。

嗯……我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一个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

一个梦游者。

梦游者？

对。

所以，今天的故事要开始了吗？国王忍不住问，并没有费力藏住自己眼中的期待——他确实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故事……或许还有他本人。多么不可思议呀，在每晚的睡前故事里，整整一年已经过去了。

好，牧羊人说，眼睛笑出了几道细纹。他从图书馆杂草丛生的地上拔出一个小蘑菇，在手心不知觉地摩挲着，

在很久很久以前……南方的大漠里，一对夫妻诞下两个女儿。大女儿是有着世界上最美的眼睛的一条火蜥蜴，小女儿是有着世界上最美的酒窝的一个梦游者。

……听起来你很喜欢这对姐妹。

想到朋友让牧羊人真诚又有点羞涩地微笑了起来。嗯，他说，完全没有留意国王口中酸溜溜的语气。不只是我，大漠所有人都很喜欢她们。

在他们的国度，所有的孩子小时候都可以自由地进出梦境世界，但是随着长大，这种能力渐渐消退……但是对于小女儿来说却正相反，她三岁时可以在家族每一个人的梦中畅游，六岁时开始看到大漠里每一个生物的梦中所思，等到她十二岁，整个大陆的梦境都对她敞开了，而她每天醒着的时间则越来越短，她在梦中起床，梳洗，在梦游中摘下仙人掌的花，让她姐姐喷出的火烤的脆嫩粉红，然后在梦中把它们吃掉。她就这样在梦中长大了。

到十六岁时，女孩轻盈的步伐已经走遍了世间所有的广义之梦——所有，沉眠的梦、白日梦、欲望、幻想，在现实的沙漠之上生长的海市蜃楼所组成一整个宇宙。它的庞杂、混乱，万花筒一样瞬息万变的美丽和沟壑纵横的邪念，她都曾见过。

于是女孩还未成年就已经成了世界上最著名的梦游者——奎妮·戈德斯坦恩。陷入精神沼泽的人们一遍又一遍默念着她的名字，希望她能在梦魇中对他们伸出援手，或者仅仅想要看到这个梦中人的回眸一笑。

但另一方面，完全沉入梦境世界也同时意味着——她永远沉入了睡眠。到成年的那一天，她彻底闭上了双眼，不再苏醒，带着酒窝里最甜蜜的微笑坠入了梦境宫殿的永恒深渊。

她的姐姐，那只火蜥蜴，为了保护自己的妹妹不受所有觊觎她能力的人的打扰，把她藏了起来。火蜥蜴日复一日地梦着一座梦中城堡，在城堡的最顶层，无数烤得脆嫩的仙人掌花朵的环绕下，沉睡着她那金发卷卷，美梦飘香的妹妹——刚满十八岁的梦游人。

她就这样把她藏进了一个梦里。

牧羊人大概是饿了，国王想。就在这一会儿他已经把周围一片草地里的小蘑菇都拔了下来，七八个团在手心里。好吧，国王无奈地拿过自己的铁手杖，开始把蘑菇串在上面，伸进炉火里烤。过了一会儿图书馆里就飘满了烤蘑菇的香气。

牧羊人一边看着炉火中均匀上色的蘑菇，一边继续道，

而永驻梦境王国的奎妮继续自己的漫游，她看到大漠的仙人掌梦中的湿润和携带潮气的蝴蝶，看到深海鱼群梦中的闪光，看到失落之人日日追回所爱，看到耄耋老人夜夜温习死亡……而在梦境生长的丛林和迷宫里，有一天，她闻到了一缕馨香。

你知道，牧羊人说着，吸了吸鼻子，似乎在闻着烤蘑菇的香气——梦中世界和现实不同，它更依赖视觉，而不是味道。所以那天当奎妮闻到那股源源不断的、不同寻常的香气的时候，便情不自禁地被它吸引了。

她循着那缕香气，就像在迷宫里的人手里牵着丝线，穿过了梦中的水下古城，在梦中死去的幽魂的国度，蚂蚁缔造的巨大都市，最后她终于找到了香气的源头。

那是一个蓄着小胡子的男人，他正待在一个窄小的，只有半个面包房大小的梦里，哼着小曲烤面包。

那味道实在是太香了，而且面包看起来又是这么美味。

奎妮惊奇地看着他鼓鼓的手指灵活而飞快地把一个个面团揉成型，厚厚的手掌把它们在案台上飞快地一按，放进烤箱金黄酥脆，再撒上一阵小雪似的糖粉。

国王把两串烤着刚刚好的肥嫩的小蘑菇拿出来，递给牧羊人一串。

他知道他为什么讲这个故事会饿了。

奎妮仔细地打量着这些刚出炉的面包——没有忍住，悄悄拿出来吃了一个。

唔……谢谢。牧羊人和国王都停顿了一会儿津津有味地吃着烤蘑菇。

好吃吗？忒修斯忍不住问。

当然！牧羊人又露出一个让人从故事中分神的幸福微笑，也不知他说的是蘑菇还是梦里的面包。

可是她本来不该这么做。因为梦境是一种独立生长的东西，哪怕是梦游人，也只能路过它们，而不能参与它们。当她吃掉了那个面包，这个梦境缺了一角，它不再完整了。

这本身也没什么，只是一个略有缺失的梦而已，或许做梦的那个胖男人都不会在意。

但是第二天，当奎妮回忆起她吃掉的面包是多么美味，多么幸福，那感觉暖融融的简直让人想要发光——于是她没有忍住诱惑，又吃了一个面包。

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

直到终于有一天，她把所有的面包都吃完了。

这个梦坍塌了。

于是奎妮被困在了这个塌陷的梦里——她在空荡荡的面包房里再一次陷入了永恒的睡眠。她不在梦中世界畅游了，她只在自己的梦里重复着一只又一只奶白金黄、松软酥脆的面包。

而那个胖男人也不再作做面包的梦了。

每夜，他的梦里都只有一个陌生女孩——她有着最甜美的金发和酒窝，穿着奶油一样可爱的粉色大衣，浑身散发出不可抑制的黄油、乳酪、面粉和白糖的馥郁香气——她在他的梦中沉睡。

她在他的梦里陷入梦中之梦。

——他们相爱了？国王饶有兴趣地问，

可以这么说。因为如果你总是梦见一个人的话，那么这肯定意味着—意—意味着——

不知道为什么，讲故事的人忽然结巴了起来，他的脸被炉火映得更红，如同一朵刚被烤熟的斑点蘑菇，眼睛却躲在卷发后面。

意味着他们相爱了。国王帮他把话说完，他为他的羞赧和脸红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又有点可爱。毕竟童话里人们总会相爱啊，这又没什么。炉火还在重复着蘑菇最后一点香气，他们头顶上图书馆的穹顶透下微风与星光。不远处的草丛里一阵沙沙的响动，可能是什么被香味吸引过来的小动物。

所以然后呢？他们还在不同的梦里……或许需要有人来叫醒他们？国王猜测着说……小仙子？神仙教母？

不，牧羊人这才回过神来，

——是那个寻找三件珍宝的黑巫师。

他继续道，似乎已经从刚才莫名的局促状态中恢复了过来。黑巫师一心寻找着那块能让人梦想成真的石头，而显然，世界上所有关于梦的线索都指向这个大漠里的梦游人。

但是当他千辛万苦来到大漠找到那只火蜥蜴的时候，却发现奎妮已经不在那儿了。火蜥蜴梦中城堡的顶层空无一人，只有一股馥郁浓稠、久久不散的烤面包的馨香。

于是黑巫师再一次变成一只金色的大鹏，飞过高山和海洋，去寻找那古怪香气的下落。终于，在一座小小的城镇、一间简陋的小屋中，他找到了一个名叫雅各布的胖男人。他正趴在桌上打瞌睡，小胡子随着睡梦一起一伏，而他身上散发出一股与奎妮消失的地方如出一辙的香气：甜奶油、乳酪、面包——那香气并不来自于他，而是，黑巫师惊奇地看到，来自于他梦中沉睡的少女梦到的一整片无穷无尽的面包海洋。

于是黑巫师取出一根针，轻轻地刺破了他的梦。男人惊醒过来，惊讶地看到自己的小屋一瞬间变成一间空荡荡的面包房，而面包房中，只有一个沉睡的少女。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走进这个梦，以往他只是梦见她而已，梦中并没有自己。而现在，他站在她的面前，近的能听到她轻柔甜蜜的呼吸，能闻到她周身满溢的香气。

而当他看到她合拢的眼睫和梦中微笑的小嘴，他为她的美丽惊讶地一动也不敢动。

谢谢你的面包，它们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就在他开始神游的时候，女孩忽然说起了梦话。

雅各布惊讶极了，他刚准备开口——

真的！女孩竟然预先回答了他，嗯，是甜甜圈。你以后还会做更多吗？

他再一次企图开口——

不，你会拿到贷款的，开一家真正的烘焙店。

你怎么——读人想法？雅各布终于发出了声音。

这没什么，梦中的女孩笑起来，别害羞，大部分男人见我都会有你刚才的想法。

可是她自己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脸颊变成一种草莓糖霜一样的粉色——

我同意。最后她小声说。

于是雅各布非常不好意思地走了过来，弯下腰，飞快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于是，在梦中漫游了这些年以后——奎妮苏醒了。

她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苏醒了。

而她苏醒的感觉——就和我们所感到的坠入美梦，一模一样。

牧羊人终于抓住了那个在草丛里乱跑的小家伙。他一只手揽住它，靠在身旁巨大的野兽身上，又开始在周围的草丛里找起了蘑菇。

而为了报答让他们苏醒过来的黑巫师，牧羊人继续道，雅各布本想送他一个面包，但是他在梦中耽搁了太久，那面包已经萎缩风化，干巴巴的，硬的就像是……一块石头。

黑巫师还是接过了它。

它在他已经苍老而蜕皮的手心中，温暖的就像是一小块具体化的幸福。

他的周身如同吹拂过故乡六月间山谷的清风，他带着胡渣的嘴边，如同刚刚被印下一个柔软的十六岁的吻。

于是他知道了这便是那第二件珍宝——一块曾经是面包的石头，

能让拥有它的每一个人，美梦成真。

 

6

在梦里，奎妮·戈德斯坦恩能够看到一切。

一切——太阳从海底升起，浪花从晴空倾泻，虫豸梦到史前的雾气弥生，飞鸟梦到亿万年以后开满整个星系的花香遍野。春天一遍遍卷土重来，一年里三百个二月青灰色的晴天。

在一个长满金柠檬的夏日山谷，她看到两个少年马上就要彼此相遇，他们本来都可以在自己的天空展翅高飞，闪亮在永恒的十六岁——可是在相爱的一瞬间，他们同时开始变老，皱纹爬上脸颊，心灵压上重担，被记忆的荒原中所有葱郁的荆棘所锥心贯穿，从云霞蒸腾、鹏凤和鸣的峡谷坠入永不见底的深渊。

然后金柠檬在鸟鸣中纷次炸裂，山谷流淌成漆黑的暗河，夏日烈阳的怒放重回春日朦胧的苏醒，在暗潮扑打的一座高塔中，她看到一个一心希望变成影子的少年。他梦中的小巷幽香腐败，疲倦的微风隽永阴潮，而每一枝玫瑰，每一片翅膀，每一丝光影都在轻轻重复一个声音，克雷登斯，我的亲爱的克雷登斯。于是阴沟里的老鼠变成烈马，毒蛇变成哭泣的美女，孤儿院变成大教堂，灰暗的童谣变成天蓝色的诗章，直至所有的光影再次归位，色彩重新复活，直至绝望被希望吞没，漆黑的潮水变成一股鲜花的洪流——

而在鲜花与鲜花飘洒满溢的背后，她看到一个卷发的小公主，她的梦境冻结在幼弟在海难中落入大洋的一瞬，而当她从王族族谱上摘下代表自己的花朵，便被噩梦般的香气和鲜花缠绕了一生。

隔着一整个大海和逆流而上的时间，她能看到另一个小王子，他夜夜憧憬自己将要诞生的弟弟，尚不知晓命运等待着终结他的快乐就如同敞开的坝口等着迎接河流。

她能够看见他们。

他们的每一缕情绪，梦境的每一次分岔，心上的每一丝纤毫。他们彼此隔着那么远，却在梦境的国度里这么近，近的如同只要她轻轻触碰，这些梦就会立马像不同的颜料一样互相融合。

奎妮好奇地伸出手指——

——那是多么轻易。

它们融化在一起，合为一个梦。

于是多年以后，一个妒火中烧的预言家故意篡改了关于斯卡曼德小王子的预言，导致了一切美妙或不幸的开始；于是阿不思·邓布利多因为过食金柠檬而中毒，血液变成沉重的黄金，于是盖勒特·格林德沃踏上征程寻求三件无人所见的珍宝，想要解开爱人弟妹的诅咒；于是莉塔·莱斯特兰奇和忒修斯·斯卡曼德被命运缔结婚约，并非出自爱情，而是源于在亿万梦境铸就的蜃景之城里只有他们两人半生都分享着一个完全相同的梦：哭泣的襁褓沉入水流，岸上的兄/姊绝望无助——于是他们必将在命运花园的小路相遇或者分岔，直至看清彼此不是爱情中的伴侣，而是一段相同悲剧中的同谋；于是纽特·斯卡曼德在牧羊人之家长大，注定在二十岁用万物给他讲过的所有故事，去解救一个变成野兽的国王，而他们将在错综复杂的故事迷宫中相互找寻，直至发现彼此远非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胜过日久生情的爱侣，而是从出生起就血脉相同的亲兄弟。

于是故事还在继续，种子破土出芽，枝叶繁果香花，枯木落土重生。因为在梦境里，一切诅咒都是祝福，一切结束也是开初，瞬间交汇永恒，原因交互结果，苦难注解幸福。

只要你有一点不满意，都可以再一次重新开始。

因为在梦境里，规则就是这样。

—tbc—